赠我一纸秋色
雷雨
【授权转载】 【禁止二传、二改、转出论坛】
作者:雷雨
赠我一纸秋色
wheesa
西装设计师丁×旗袍舞女安
ooc+瞎写一气
烂俗预警 若有不适还请停止阅读
何曾梦觉?
故人赠我一纸秋色。不过相思,多于时间。
香港城没有什么秋天。
哪一年不是等人回神来,街上已全然是个冷死人的腊冬了。最多就是让一星半点的雨水为这些破旧老街杀杀要人命的高温,才勉强让人感受到这是入秋了。
真是个让人到老也爱不起的地方。安惠真在栏杆上抖抖烟灰,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都来了十几年了,她还是觉得这没人情的地方比不上她的老上海。
一点归属感都没有——历来的外地人都这样想就是了。
在屋檐下躲雨看起来并不是个好选择,从低矮顶棚边溅出来的水沾上了她的披肩,这可不妙,她今天只着一件高开叉的双襟上海领旗袍,确实没有想到下雨以后会有这样冷,香港的气温骤变总是让人猝不及防,似乎只是隔了一场夜雨。
站在路边。安惠真若隐若现的漂亮腿型曲线自然是亮眼到引来了不少瞩目,她也不恼,是一个做舞女的人,怎对自己的外形不骄傲呢?
莫说路人要看,就是她今天因为这场阴沉沉的雨迟到了,那些大老爷们都不舍得说她两句,舞厅主儿也只能夹着尾巴点头说是,不敢扣她半分工钱的。
香港城似乎是不爱她这样清高的女人,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的,她也不爱。若非十几年前随父逃难至此,也不至于半路当个什么舞女,成天就陪那些油腻官场中人跳跳舞,为霓虹夜色添添光。
她一个人。母亲是幼时因病去往世,父亲则被打死在香港几年前的街头,不为什么,为佝偻着腰挡了英国人的路,被“狗”嚷着香港话汪汪叫,掏出了枪。
本来就白得差不多了的头发在空中摇摆了下,晃眼睛得,简直赛那路边刺眼的灯,仿佛不小心倒在地上,没人扶,所以最后也没起来。
安惠真不说话,她不前去,父亲死前的眼神分明是让她躲着些。她打小就叛逆,唯独听了这一次话,躲到半夜才一个人偷摸上前,一两个昼伏夜出的拾荒者收了父亲的旧怀表,帮着埋了尸体——当时香港确还有些空地。
从那以后她什么都不怕,甚至都不怕和富人家的斗牛犬抢吃的。倒因此被某家好心的有钱人洗洗干净送到了比较正规的舞厅,店家养了她,捧红了她,也忌惮她。
安惠真懂感恩呢,起码她不用跟别的流浪女人一样,靠卖身子苟且偷生,虽然她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准备。只是按她这个性子,怕是真要做,做不了多久就得自己先一头撞死。
但一码归一码,她可不会因为感恩就心什么软,她是这店家的招牌,也是活路,繁荣下只有颓败乱世景色的香港可关不住她,她去干什么都可以,她不怕,就看你这店家,怕不怕。
换个角度又想,她老父死于此,也就把这生性孤魂野鬼的心拴了下来,她没再想过要去别的地方,其实除了上海乡下安惠真也不知还有什么其他。
上海对她而言顶多是一个概念,只知小时父母平安,花草多,日子慢。
香港城说是不爱她这样清高的女人。其实这小舞厅里,每日都有为看她而来的人,知道她顶爱穿旗袍,极少穿洋裙,不知道有多少人为她送来特意订制布料的旗袍。这不,身上这件就是。
她不同人困觉,也不喜出门,不在特定时间来这舞厅你还真见不到她。人人都骂她破烂的倒卖姿色女还装什么人淡如菊,不论男女老少都来看这烂俗又不知变通的女人到底生得个何种胚子。
恼人的秋风。既不吹红那满街枫叶也不吹走暑气,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分明有意拂人心情。
今日舞厅里涌进来好多英国人,安惠真确实不喜这样的场合,她天生灵光的脑子不用来讨好洋人,这也是她在这舞厅呆了几年都不曾讲句洋文的原因。
哦,当然不是没人教她,她也不是真听不懂,那她就是不讲,你说拿这女人怎么办?
前两年有个英国人实在是顾不上什么绅士风度——其实也不怪人家,任谁被那双盛溢了傲慢的眼睛一瞪,都哆嗦呀!洋人也不一样,先是一愣,而后恼羞成怒抽出了腰上别着的枪。这别枪的方法还是他向中国的合作伙伴讨来的呢,实在气派。
我们上海小妹不躲不怵,死死站着,一双淡妆浓抹的魅眼就那么直勾勾看着他。此人虽是突然逼急拔枪,倒还是好面子的,在一家高档舞厅击杀一个中国女人,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有损英国人名流气派。
此时刚好又有一个穿着伸展的蓝眼睛大胡子把他的枪小心摁了下来,他扶扶头上的帽子,干咳两声劝退了一众准备上前劝解又不敢的蠢家伙,把枪放在桌上,端起茶具装模作样抿抿,又开始和他的同伴胡侃天地。
只有奉承者看不出来,他其实恨透了中国的功夫茶,没有奶没有糖,绿茶还涩得要死,像什么话,好久都散不尽那个味儿。
劝和的人同她点头示意,大步迈了出去。
都要掉脑袋了哪个还不低头,可不是个天大消息么。不要两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甚至都没有借助报纸,主流媒体肯定也不会冒着惹毛英国人的风险刊登这种八卦新闻便是。
只是中国人这张嘴啊,全靠口口相传,很快香港这里里外外谁不知道穿旗袍的舞女是个狠角儿。
香港的老婆婆都认得,见她买菜总要问的:
後生女,點解晤惊个槍嘅,你唔惊死咩!
那些老婆婆每次往菜袋子里塞上两苗葱她心就软了,没人情的鬼地方!苦命人可怜苦命人!
安惠真接过袋子,站起来理理旗袍。一个婆婆年纪大了,得亏年轻读过一些书才能听得懂惠真那口掺着香港语序的普通话。
阿婆,死我不怕的,你都不用担心,再者说他不敢同我开枪的。明天还来你这里买菜哈!
偶尔生活过得去了,安惠真就顺手收走阿婆小摊子所有的菜,自己吃不完就拿去分了给舞厅里家里有孩子的姐姐妹妹。阿婆早回家,同行也能给家里孩子多做点菜,她一个人,凑活过过算了。
就算每次都说上那么一句确实麻烦,她还是乖乖回答阿婆们的问题。
上年纪的人摇手摆头是为她好。对于她们而言,好生活着,才盼的到和子女重逢的一天。安舞女则别无他念。
你看这秋天不也就这样,除了日子对得上以外算什么东西。话又说回来,一个亚热带地区奢望什么秋天呢,香港城没有什么秋天。她也没有,她一年到头都是冻的。
若不是母亲自幼在她心里种下的宗教根,她才懒得费时在此屋檐躲雨,一如往素平生味寡涩淡过了头,唱起来甚至当不得杯白水。
从香港错综复杂的街道走了进去,偶尔她就要在半夜流亡在这些大大小小的破旧牌匾和新奇站牌里,脸上的那些明艳得顿觉廉价的色块令她作呕。
她感觉这座城市永远新鲜又腐败,鲜明还错乱,像这些灯,这些招牌,永远乱七八糟的高楼大厦,夜晚停靠维多利亚港的邮轮。
当然,依她在舞厅看人多年的眼神,角落里不着半词的女人多半是一时脑热闯进来的,连眼睛都不晓得往哪里放。外面西装裹得倒是严实,皱褶走向却完全不对,一看里面衬的就不是什么正装领带。
安惠真难得乐了,就算是外地人,哪个来香港的人不知道进舞厅要穿正装,进来看看就算了,怎么还不乐意走了呢,现在甚至坐下来就开始点酒。
那西装底下穿的是什么呢?真想知道。
你别说,这女的西装下穿了一身半透豹纹丝衣,怎么看都像是街头二五仔配皮衣的内衬,配着剪裁有当的西裤居然穿得还挺好看的。
——你叫什么?
——丁辉人。
安惠真自己没那么介意床伴是谁,看对眼了就行。可丁辉人的有趣程度似乎是不止于叫她名字时故意压低了的焦糖质地的嗓音,或者在巷口看见猫咪时突然发亮的眼睛此类。
她也没那么多所谓规矩,这个半夜和她喝上酒然后上床的野女人比谁都对她胃口。可不比天天西装革履明示暗示让她陪酒去的油腻中年大叔好多了。
——真好,光辉灿烂之人。安惠真,你可认得?
——认得,便是来寻你的。
丁辉人其人很有魅力,连着脖子青筋的下颚线,手臂上偶尔不小心露出来的纹身,大腿上的痣,唇形,腰线,锁骨…她也理所应当地在钟意的位置挨个打上了她短时的标记。
甚至还在丁辉人低下头抚摸她的腹部时,顺手抬起毛绒绒的脑袋在诱人的酒窝上亲上一口。发出好大的响声,闹剧一样的夜晚。
——这大晚上的寻人,你又知道寻得见我?
——这不是寻着了。
最后她不得不承认,把自己骗到下班和人回家的根本原因,和那双灯光下再勾人不过的狐狸眼睛脱不了干系。
她自然也不会知道,那双眼睛从许久前就开始看着她,那晚的相遇只是一只小狐狸对她耍的不大不小的把戏罢了。
——寻人何事?
——睇睇呢傳遍香港唔驚死嘅美人長乜樣!
肤浅!安惠真满身热汗嗔怪到,很快就被丁辉人轻轻扑上来的动作圈进怀中。丁辉人比她矮些,也瘦些,粘人些,所以最后是她把人家抱在怀里睡去的。
衣服洒了一地,决定明天捡。
做完以后笑做一团就着慢慢褪去的脸上温度和莹莹月色在床上睡去,也不失是个美妙的新鲜体验。
睡前舞女偷偷亲了小狗的额头,装睡的人紧张之余还意外收得一句祝好眠,登时间手脚无措,只是最后撑不住才昏昏睡去。
作为当天晚上丁辉人在她背上乱咬的报复,她给对方的右脚脚踝留下了一个三天都没消掉的牙印,为此在她的小狐狸接她下班时,她被追着锤了三天——因为丁辉人穿皮鞋很痛。
安惠真发誓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幼稚过:她下意识就给人家锤了回去。于是乎两个成熟的社会中人就在街边闹开了,嘴里连声喊着的都是到底是谁先动的嘴的泼皮耍赖话,着实是引人注目。
民间传说不得考据的是,狐狸的把戏如若不成功,有没有想过会伤及自己?
在某个假期,放松,然后一头栽进丁辉人工作室里整理好的布料那一瞬间,安惠真突然想通了她为什么对丁辉人这样感兴趣,以至于感情发展快得不像自己。
她问嘴里叼着量尺正在工作的丁辉人:“你有没有在大街上拾到过玻璃弹珠?”
你有没有在大街上拾到过玻璃弹珠?
它可能缺损,可能脏,可能廉价不堪,但你捡到它的时候你还是会快乐,它依然是你的宝物,你捻起卡在砖缝里的小东西在身上揩那么一揩,接着把它收进手提袋。
玻璃球一样通透可爱,蒙着灰尘而让别人看不清光芒,这样一双眼眸,是你和它不凑巧地对上视线的相遇。
这是你应有的,独一无二的,珍贵收藏。
玻璃球发现了你,你发现了它。
就算它是一颗你走进商店都不会想买的玻璃球。
那时工作室里本来只有一只猫作为活物可以随意进出,安惠真来了以后那猫就被其主人残忍丢至另一间屋子关着。
无他,只因安小姐接触不得猫儿,只能委屈她的祖宗去别处一边高声抱怨一边让那些贵重物品遭殃去。
天气偶尔转凉,安惠真也发现了一件事。
丁辉人的体质可称不上好。
安惠真打小就是一个通通的小火炉,在夜里缠绵撕扯衣物的时候她们只能感受到热气逼人,把丁辉人也照得暖和起来,可怜的被褥毫无用处,只有被狠心踹下床的份。
这才十月,刚到夜半安惠真就被丁辉人锥心的体温冻醒了,她摸索着从地上拖起棉被,努力睁开眼睛给被子轻抖两抖,把这个因为手脚冰凉缩成一团的小狐狸上上下下裹了个结实。
刚准备继续睡觉,她又强撑着从被里拉出丁辉人的手,闭着眼睛看也不看,就把这双手背过去搂在了自己的腰上,试图捂热,再扯扯被子,盖住她的手臂。
我可曾提到过,某位名扬上海的西装设计师,实际上是个失眠重症患者,在夜里哪怕是有一点的声响都要睡不着的严重?
挡不住有温度真好,十几年来第一次,她睡得再安心不过。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安惠真以为丁辉人已经出门了,在床上刚坐上稍许准备睡个回笼觉前夕,丁辉人端着她那精致的珐琅小锅探着头进来了,给她煮过一碗面,配上出门买的可爱牛角包放上了墙头柜。
丁辉人伸手揉揉她的脸,轻声询问可才睡醒,来吃早饭?安惠真下意识就昂起头蹭蹭她的手心,糯里糯气答应上一声,丁辉人恍惚间还是把自己的大红脸暴露给了对方。
两个人顶着鼻尖笑出响动,这样的日子仿佛很久。
——你明明只同我相识半月,何故这样相知?
——或许本是故人,此番应是重逢。
——那看来还是“这个妹妹我认得”的桥段呢。
——你说是便是吧,你这妹妹我确实认得。
是夜,大雨。
丁辉人拄着她的长柄伞,提起因为淋湿而厚重不堪的裤脚走过来接她那个样子滑稽至极,湿透的鞋想必也很难受。
安惠真却是有些恍惚,愣愣傻傻站在原地等她走来。这周末要一起过,她在想要吃些什么。这问题她想上一整天了,今天有个大老板动手动脚的,直到被容仙姐姐发现大声喝出去她才回神。
自然被这素来就热心肠的同事说了一顿,警告了一番,莫不是些注意生活认真上班的套话儿,她是最不听得,敷衍两句便是,这种事连同丁辉人讲起都是多余的。
香港这破烂不堪的大环境下,糜烂的生活才是常态,没有人能真正光风霁月地生活,除了那些把自己流放到香港背面的画家作家之流——又哪里称得上光鲜。
亏了这家舞厅开得久,正规人多,无理的客人到底还是少。安惠真时常这样想,如果没有丁辉人偶尔过来盯梢,憋出一脸要把那些官老爷们吃了的丑相的话。
照她自己的说法,丁辉人是个小少爷,曾也是个纨绔子弟。只是现如今这普天之下哪来靠谱男人,她母亲还是奢望太高,闹得她那稍有财产的爹干干脆脆抛妻弃子风流去。
小时为了生活她去当了个学徒,不太巧画画的时候因为那双出众的眼睛给工作室的英国老师看上,授课以后接了那设计师的名号,如今是个小有名气的裁缝罢了。
母亲因为大烟几年前就走了。见安惠真直皱眉,连忙添了一句:感情倒也没有很好,丁辉人懂事后她就因了大烟成日都不太清醒。
前些日子她的师傅死了,把手艺悉数教予了这个小天才,也把一个外国人对这片土地的羁绊交给她。
前些年都很忙碌,很苦。埋了那个英国人她才有了空闲,得以出来陪陪这位大名鼎鼎的舞女。
对了,要不要学香港话?
煲汤的时候丁辉人嘴里没头没脑蹦出这么一句。
早上去买菜,丁辉人发现安惠真听得懂却不会说,心里揣着对这么多年都没学会的好奇,又想着会说香港话可不是方便许多,这才问这么一句。
安惠真切冬瓜的手没有停下,又从收纳袋里掏出些许当归。把肉放进去扣好汤煲盖子,等转好小火她才转头,捏捏丁辉人的脸,轻声但果断地拒绝了。
“你会讲就好了,我是上海人,我连上海话都讲不会,何必学什么你的家乡话呢。听得懂就可以。”
硬要说的话,安惠真其实话很少,虽然比丁辉人好些,但这样连贯的一长串话确实不多。
汤好了安惠真就按着丁辉人的头喝,还小心给她稍微晾凉,说什么手脚冰凉还不多养养,小心活不起去七八十岁。
这才打破她们一个小时里各有所思的沉默。
丁辉人的注意力开始好奇为什么安惠真会煲汤——是金容仙教的,安惠真才不告诉她。
自己一个人的日子,可不想会去学什么煲汤,而且那些汤料的功能记得她头痛。
仍然倚在失眠夜
望天边星宿
仍然听见小提琴
如泣似诉再挑逗
为何只剩一弯月
留在我的天空
这晚以后音讯隔绝…
许是丁辉人那恨恨的表情又在脑子里重演,安惠真嗤笑出声,向对方伸出手。
——你要不要学交谊舞?
丁辉人不动,她开始嫌收音机的歌吵了。
——学了来舞厅同我跳。
香港城谁不知道安惠真啊!但那些大老板确实不太认识丁辉人,所以那些日子里舞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坐在位子上,看着安惠真一次又一次和这个西装笔挺的——女人——跳了一首又一首。
安惠真趁她抱着自己的腰凑在她耳边说,你看这台上台下眼红的顺序,如今是不是换了?
丁辉人笑。
这些人只知安惠真难邀,不知这同舞的姓甚名谁到底是谁,可又有多少人知道她们的舞是就着月半小夜曲学得?她得意。
那些中国人英国人只是暗暗咬牙,骂这二人确实是有些毛病,尤其这姓安的确实是个不怕死的,也是个没甚眼力见的。
骂名还少吗?安惠真怕什么。
那天放了班,她们牵手回家,在深夜的河边街道里放声大笑。香港日夜不息的霓虹灯照得二人脸上五彩斑斓,皮鞋踩着水,向粼粼的河面胡乱倾倒颜色。
舞厅昨日刚巧换了新的招牌,上刻有英国人钦点的十四行诗片段:
我再也不会高声认你做知己,
生怕我可哀的罪过使你含垢,
你也不能再当众把我来赞美,
除非你甘心使你的名字蒙羞。
可别这样做;我既然这样爱你,
你是我的,我的荣光也属于你。
丁辉人为她小声念出这些诗句的时候,背面就丢弃着原来的那块破木头:
我听到遍地叫苦声,
而我却看不到叫苦人;
因而我惊慌失措,停步不行。
太子道,文咸西,石板街。
香港,香港。街道指示灯上收尾停下的乌鸦。
一年的时间莫须有间哗啦啦地流走,又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夜晚,安惠真是在丁辉人的工作室里度过的。
前些日子丁辉人收了一个大订单,一般接的都是平价西装设计,那些暴发户几乎都不太需要特别正式的西装,丁辉人接那些活接得多,做得随便,收入也算不低。
她的高效和师出名家让她很快闻名了上海。可她毕竟是中国人,原是极少接到现在手上这种正式订单,那是一个大户人家给小儿子的订婚礼设计的。
那个林家小少爷身材确实不错,知书达理懂礼貌,对西装测量的原则甚是熟悉,和别人不太一样,平常麻烦至极的测量工作早早便结束。
设计不是小活,丁辉人本做好了乖乖加班上半个月多的准备,麻烦就麻烦在安惠真一再撒娇不想一个人回家,宁愿来工作室陪她,笨嘴的设计师哪里讲得过她。
点着灯到半夜,这边丁辉人涂涂画画的工作还没结束,某位大名人就撑着小脑袋在她对面一摇那个一晃,眼睛都睁不开,还死撑着图纸努力抬头,闹得丁辉人又愧疚又好笑,哭笑不得地放下笔嗤笑出声。
即使厚厚的呢子外套确实是十分小心又轻巧地铺盖上去,漂亮的眼睫毛扑闪扑闪还是慢慢睁开,眼里的光也随之啪嗒啪嗒得,像极了外面小小碎碎的雨滴,丁辉人赶紧从她的脸旁边弹开迅速退远。
安惠真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想着这人真有意思,晚上扯碎她衣服又显得凶神恶煞,现在在这红脸做什么呢——她的确困了,来不及多想捏捏衣角便不甘心地睡去。留下丁辉人一个人揉揉脸跺跺脚,取下耳边的铅笔继续画图去。
工作室里空间小,氧气可供不上两个人的呼吸。不知是因缺氧还是什么,睡觉的和工作的一整个夜晚都顶着大红脸,像两只傻猴子。
丁辉人觉得热。窗口吹进的风在她整夜盯着安惠真的睡脸出神时都多少显得聒噪了些。
丁设计师并不只会设计西装。
当学徒的日子里为了保持手感,所有的布料都是她亲裁亲缝的,经得她的手方是一件好裳。所以她也更乐意脖上挂着量尺,被安惠真叫作一个裁缝。
她自己并不经常穿西装,衣橱里尽是些新卫的衣服。
更不为人所知的可能还是从她工作室推开暗门进去,那间被她小心藏住的画室。里面堆满了乱糟糟的颜料、画笔、纸和半成品画作,丁辉人偶尔在里面作画,心血上涌也会用别名给时装杂志投些设计图什么的。
对她而言,设计是死物。从那些一笔一画的线条勾勒里,一幅又一幅质量不一却出入不大的设计稿里,一个接一个冰冷的数据和剪刀从未温暖过她的心。
那些为现在打定下基础的学徒生涯她只是依旧,很冷。冬天里的手握不住笔,别人很难想象她是被撕掉了无数张草稿才换得今天与她的缪斯同眠。即使丢掉那些难熬,她没有放弃在沙子上涂画的习惯,这才有了今天的画室。
可一个西装设计师,谁管你会不会画画?谁管你心里是不是和羞走的浪漫?
前些日子好容易下定决心告诉安惠真,推开门给她看这些她小心藏起来的爱好,结果安大明星一进屋就双眼发亮,在小屋子里兴奋地踱了好几大圈,最终决定坐在她沾满颜料的小沙发上。
丁辉人被她旗袍摆上沾满颜料的场面哽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闭上眼不忍看下去。
安惠真着实对这个小空间喜欢得紧,丁辉人只得给她取些旧衣物套上,再任她坐去哪里的小地方睡觉或者晃悠去。
我说丁设计师,你不给我设计点什么吗?一套西装也好啊。
晚上饭店,某人在椅子上晃着腿抬起头这么叫嚣到。
丁辉人点着这个在工作室里大吃特吃的馋猫的头,说你这舞女穿什么西装?安惠真把她一把扑倒在地上:
“怎的,舞女不能穿西装吗?我又不穿给其他人看,我就要穿上同你游玩去,谁也别认得我。”
被压下来的人用虎牙解开她的衣襟,取下绘图铅笔,手指塞进她的嘴里捏住她的舌头搅动,另一只手拨开胸前碍事的旗袍,抚过安惠真的肩背紧紧扣住她的腰肢。
安惠真被嘴里塞的东西堵得满脸通红,眼泪打着转滴落在扶着丁辉人小幅度挣扎的手上。她有些难受了。
后来铅笔被掷往地上的同时丁辉人昂头亲向安惠真半合不张的唇线,同蹭来的胭脂一道咬住对方的耳尖,散发着危险的笑意唱歌般地吐息,碾着后齿说到:
我说安大明星,我是要收钱的。
安惠真被按着肩膀压上桌角,丁辉人的图纸因此皱了一大半,她撑起身体想挪开一点,丁辉人却不让她动。
在被手指不停贯穿的情况下安惠真只能颤抖着,努力抱紧丁辉人的脖子,生理泪水随之不停涌出,体液混成一团沾上了小狐狸的裤子。
那种在海里游泳的感觉让她很没有安全感,安惠真只能尽力克服脱力好让自己不掉下冰冷的地面。
丁辉人提着那双腿将她往上扶,这时安惠真还有心思想可惜这些图纸,这以后一定是要重画才行了。
那晚说完要她给做衣服,安惠真还说什么让她小心些这些图纸,丁辉人的脑子确实是有些断线,她把人放好,伸手又取上来了量尺塞给半赤裸着的舞女。
把安惠真做到神情恍惚几乎握不住量尺,丁辉人突然停下,她居然把对方扶起来让人家自己量腰围和胸围,说着还把一件大的西装外套套上安惠真,手上的动作接着没有停。
我说惠真,我是要收费的。
香港人的笑实在是好看,把这傲慢的上海小姐哄着就按她说的做了。就算手和声音一样的抖,还要在失去意识的边缘给她报出量好的数字,安惠真就像一只被驯养的大狮子,甩着尾巴乖乖听话。
主人也给出相应的回应:不住地夸她乖,用舌头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温柔的神色总是和手上略显粗暴的动作不大相符。
丁辉人是不想要她来工作室的,但她就要来,从工作状态脱离出来的丁辉人总是非常过分,她只得小心不让痕迹暴露出来。
安惠真,你不该溺爱猎食者。
夜色悲怆。白天她们还在晒着秋天的太阳躺在地上,咖啡机在旁边轰隆隆地响,现在安惠真只有被按着做到呜咽,抽着鼻子话不成章的份,就算这样某些人也要不知足地一遍遍让她求丁辉人停下,通过一些咬耳朵,舔胸尖,吸吮脖颈的恶劣手段,最后通常是她精疲力竭地昏过去,任由丁辉人给她裹好放在沙发里休息,只露出毛茸茸的脑袋。
训狮人身上会没有伤吗?丁辉人被咬得青一块紫一块,尤其是锁骨一块,香港人总是在怀疑每次做的时候安惠真对她的锁骨都像是在品尝甜品——大口大口地。
虎牙会留下很扎实的淤青。不过丁辉人从来不会躲,她们一般都在用这样的方法宣誓一切。
尤其是安惠真曾经对她说,做这一行这么多年,她不与大老板困觉,自打遇见了丁辉人,她就也不去想其他。
那些日子在安惠真的要求下,丁辉人没有去接她下班,忙过了大半个月总算是交了订单。每天她忙完推开门,安惠真总是睡在一堆颜料中间等她。
夏天闷热的风在秋日里消逝得很快,虽然不是完全进入冬天,体感已经开始变凉了。丁辉人坐在街边晒着太阳就会想,晚上的脚开始没什么温度了。
她一头陷进咖啡味的苦涩回荡里。
有这样一个问题来得很无声,不长不久地困扰了她两年多。
她的小狮子,自从同她照常在周末喝了一场早茶以后,去了哪里呢?穿着她特意做的红裙。
舞厅老板支支吾吾,似是而非。量他也是不敢同丁辉人说出个一二三。
是不是回了上海乡下呢。可她不是承诺说有一天一定带丁辉人回去,去看看她的客乡,街边的银杏树?安惠真曾说她现在不像一个上海人,更不像一个香港人。没有根的人,她的爱人在哪里,她的心就在哪里。
那你为什么丢掉你的心在我这呢?许久不取,它带着我都钝痛起来了。
我这样讨厌那些甜食。与你生活的日子是洒满双手的砂糖,我倒也称不上喜欢,却也不再抗拒。
安惠真,你何尝不是带着我的心。
每晚一个闭眼,她都会看见舞女在花园里同她跳舞,凑在她的耳边为她唱起歌谣。
她从此不敢主动奢望入眠。她再也不打开那间画师的门。
旺角,弥敦道,煤气灯街。
香港,香港。维多利亚的号哭。
帽子戏法失败了,小狐狸现在不知道怎么回家。
嫌人的秋天回来了。在丁辉人准备找个邮轮出那么一次海,随着海浪去拜访亚特兰蒂斯前,她还是收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信封。上面简单又从容地烫好了火漆印。
说实话那时香港人已经不再兴什么写信,更别说些什么火漆。里面有照片,拍的是一颗铁树开花。照片的背后贴着几片干瘪瘪的白果叶,写着一个地址。
上海,上海。丁辉人反复咀嚼这两个字,直到不再认识它的含义。
她倒不是不知上海繁茂,只是繁茂成这个样子着实超出了她的想象。它本该是恬静可爱的,就像安惠真一样,可眼前钢筋水泥的野兽才不是她的小狮子。
安惠真,你真的在这里?
带路的是个会讲国语的日本人,看见她手里攥着的信封,脸色一换。重重对她鞠躬。
她知道安惠真不在这里。可她还是指着眼前的白玉墓碑问出了声:你。这是何意?
您应当不会不知道我是何意。安小姐说你很聪明,你什么都会懂得。
丁辉人冲出门拦住一辆人力车,急急催着人家去了河边。她采回一把野花儿,捞起几瓶啤酒,抱着花店老板油嘴滑舌推销给她的一盆昙花又赶忙回去。
把这一切放在墓碑前。
安惠真,你招待不周。却要一个外乡人给你买花和酒。
那日本人走过来端给她点心和茶,餐巾纸下压着另一个厚信封。几乎都是安惠真的喜好,她从前就喜欢吃这些,在餐巾纸下给她藏东西。
上海的秋天更凉些,好在有些太阳,照得丁辉人暖兮兮的,她把安惠真留下来的她设计得那条裙子在旁边烧掉了。轻轻坐下来开始读信。
第一句上来就是,丁辉人,我怕死。
为什么走?
林家的少爷拿到了我的体检报告,他追我追许久了。他说嫁给他,他不碰我,给我治。
我说那我要回上海,我说那我要一个人亲自给我设计婚礼的所有衣物,我说,那我要再等等。
你该爱我。
我爱你,丁辉人。原则上我不会爱人。
我知道那天给我解围的是你师傅,我知道你小时候几乎天天跟他凑过来谈事,我知道你就为偷偷瞄我一眼,知道你是故意露出眼睛来勾引我。
我知道你不图什么,可我图。我要你为我画画,我要你为我写诗,我要你为我脱俗,我要你为我疯魔。我要你为我变一个绝世的帽子戏法。
我不爱人,也不对你说不。
回来这里你开心吗?
这里是我的家。我食言了,我没有带你来。我想念那些安静的日子,可它们也不在了,我认为没有带你来的必要,上海最想给你看的一面已经死了,和我一样。
它们和我一样,死在了外滩生长的轰鸣里。
乡村,城市。听听看,我的祈祷。
林家人对我很好,只是在后期我让他莫再陪我。和你聊到这里我觉得足够了,在香港的回忆是一个长长的——常常的梦。你是梦里唯一真实。
我再也不会高声认你做知己,
生怕我可哀的罪过使你含垢,
你也不能再当众把我来赞美,
除非你甘心使你的名字蒙羞。
可别这样做;我既然这样爱你,
你是我的,我的荣光也属于你。
念一念莎翁的诗吧,为我。你不会哭,我知道。
安惠真猜错了一件事,就是丁辉人会哭。
日本人告诉她,安惠真入土以前成夜痛得睡不着觉,夜里唯一会说的就是:我怕死,我怕我不能再同你饮茶。
丁辉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买来的昙花开了没多久丁辉人就回香港了,此去是为将猫儿托付给了领居家爱猫的女人,那个笑起来有着印第安酒窝的姐姐。她总是来喂猫。
安惠真,你说,我设计是为了什么呢?
设计是那么冰冷的东西,就像我。若不是为了你,它哪来的生气。
惠真,你说,我们三年没见了。
再见的话,我们吃些什么呢?
惠真,秋天到了,来和你晒太阳来了。
开开门,今天我们去吃早茶。
这碑总是要建在一起才好的,比宝黛要强些。
你这妹妹我是认得的。
趁,秋日未尽。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