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d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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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文

捕梦于深海

雷雨

【授权转载】 【禁止二传、二改、转出论坛】

作者:雷雨

捕梦于深海(wheesa)

静默绝句废稿

wheesa

非科普文,尽力不枯燥乏味了,所有神话基础参照希腊神话。

正文↓

当阳光照在海面上,我思念你。

当朦胧月色洒在泉水上,我思念你。

海岛的风很凉快。如果不是要下雨了,这样的夜晚是很非常值得去户外坐一阵的。

丁辉人把东西稍微清点收拾后回了家。

这个月并不是旅游旺季,收入并不可观。当然,和以前的二十多年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是足够糊口的。

反正,她只有一个人。

如果要旅游的话,这个岛屿的确是个不错的去向,小巧玲珑却也不逼仄。

只不过是要不了你两天腿脚就能走完的小地方,但是如果你觉得这就简简单单地完了,那倒也没有。

从客栈的暗门进去才会接待你的酒吧,海上的各种各样的活动,只要投缘会带你去一些低低的海峡去看成群海鸟的本地驻唱歌手,都是有的。

在岛周长了近半圈的珊瑚礁,这绝对是极其难得的美景,那些美丽的珊瑚触手,可能会夺走你的眼球和你的心。

总是会有不起眼的嘛,两天可以走的路,也可以走上两个月,甚至更久。

丁辉人是这座岛上的艺术家。说是艺术家,其实也不过是画两幅画,做做小工艺品罢了。

那些废瓶子,衣衫褴褛的烂网兜,还有海滩上偶尔会出现的贝壳、珊瑚礁一类经她的手,打磨、润色、雕刻和组装,总是漂亮的。

工艺品价格不贵,就连上岛写生的美术生都能没有负担带走其中钟爱的一两件。预算悄悄宽裕的,也可以自己去渔民手上买一些漂亮的原料交给她,她总能给人惊喜。

阴天的日子,她会拎出自己的画架到海边。

纸和颜料都是托出海的居民带回来的,很贵。但是画架似乎是她自制的,这么多年人们也没见她换过,尽管被她保养得很好,肉眼可见的还是很旧了。如果碰上长时间的阴雨天,画架还会长毛,丁辉人就会清理好后拿出去和它一起晒晒太阳。

一般来说,这样的日子她是不营业的。

丁辉人很少拒绝人,有人上前询问是否能够有偿为她们画画的时候,她会画好送到她们手上,沉默着。

你甚至可以请她为你设计纹身稿,你会被她手上漂亮的纹身说服的。

她没有学过,但画得很好,回报也不多拿,甚至会送出去,偶尔会有人看对眼了塞给她很多钱,她就抽出合适的钞票,剩下的尽数归还,再小声嘱托一句:请不要拿去倒卖。

总有人觉得她卖画的价钱回不了画材的本。

她的画甚至被很多前来考察的旅游杂志编辑专门刊登出来,游者纷至沓来,但她实在是不常画画,能得到画的人少之又少。

很多时候画的主题都是不远处断崖周围自然形成的一块石头,高高耸立着,像一只人鱼。

让人意外,她一直能画出新意。

丁辉人在海边有房子,是自己搭的,后来生活变好了些就请人稍微修葺了一番。闲不下来又去开了一片地,种一些花花草草。

如果有游人询问,她会兜售给人几朵去。如若是碰上她心情好呢,一大把白送你也不一定。

有些花草在海岛的土地上种不活,倒是比较可惜。毕竟她的本意是什么花都种一些,或许就可以和海底的景色媲美了。

哦,忘了告诉你,她有一头美丽的蓝发,没错,天生的蓝发。

傍晚的时候她雷打不动会去海边坐上一个小时左右,你如果在岛上过夜,你也许可以看到她的发丝被海风吹起来的样子。

云卷成有质感的浓烟,黄昏的光打在她的头发上,海边的帐篷被骤起的大风吹得摇摇晃晃,那样的色彩碰撞绝对不输她的画。

那是比深海要浅一些,比天空要深一些的蓝色。所以如果你有想法上岛看看,请一定不要被吓到,她似乎会因此难过。

我已经去过很多次了,这期间经常间隔许多年,她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总是会怀疑她是不是这片海域的神,岛民们之间一直流传着奇怪的言谈,在这样的地方存在神明并不奇怪。

而且原住民们看起来和她的关系并不很好,无一例外避开了除必要的交流之外的沟通,但与其说是不喜欢她,更像是一种敬畏。

她本人并没有很在意,住的地方也离民宅聚集区比较远。

总而言之,这小破岛是那种会让你知道这无边无际沉闷汪洋的大海里,也会有神秘绿洲的存在。

大部分人是这么想的。就丁辉人不。

这个岛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不过是,她在岛上等人。

等一个…人?

这个岛本来就不是这个样子——这是本地人断断不会告诉你的东西。

他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秘密,可不是什么能可以拿出来当做茶余饭后谈资的东西,与此正相反,这是被他们的血液记住的深深的羞耻感和罪恶感。

老一代人已在老去,新一代人试图忘记,即使是岛屿,时代的更替依然伴随着痛苦的流逝以及历史的崩溃。

已经没有人想要去背负本不属于自己这一代人的愧疚,遗忘是必然的趋势。然而丁辉人不再想去讨论对错,寒来暑往,潮汐随着她的生活涨落,放眼望去连移动的云都没变。

她只是在等人。谁遗忘都好,她不会,海洋也不会。

铭记,永远不是像刻在我们所了解到的石碑上的碑文那么简单的东西。

这样久远又纵深的故事,大概,总是会被忘记。

Keep silence.

而我,就来和你讲:这个故事最不为人知的部分——一段听起来不是那么美好的深海传说。

现在,闭上眼睛。

你——同我,捕梦于深海。

神选中了那个孩子。

那个有着蔚蓝海洋发色的孩子,连睫毛都闪烁着无边的大海为她染成的光影。

神在见她的第一眼甚至觉得,这孩子是不是父神和他开了个玩笑,怎么会有普通人天生和神一个发色。

神眯起眼睛端详着她,丁辉人的左右臂随之缠绕上了两根金色的线,在虎口处凝结成一个三叉戟。

神说:“那么,这一百年,就这个孩子吧。”

神招招手,他的骏马从远处奔腾而来,载着他消失在海平面上。突如其来的海浪卷走了几个看热闹的人,那些惊叫声和求救却不曾影响人们的视线。

丁辉人什么都听不到。

只能看到身边的人忙不迭地鞠躬,送走神后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她还小,却也不至于分不清蔑视和畏惧。

这座岛屿不记得几百年前开始向神献祭指定的幼童。

海岛的土地并不适合耕种,不大的面积也承受不了放牧的压力,就连他们也不知道,祖先是如何抵达这座岛屿的。

随着繁衍生息,岛上的资源越发少了,海洋提供的食物也不再丰裕,人们开始寻找出路。

让这帮饿疯了也穷疯了的人造出船来,绝对是上帝最后悔做的决定之一。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周围海域的海洋生物几乎被劫掠一空,甚至包括鲸鱼们。

多余的海产品被他们运往外地进行贩卖。

长久的贫瘠,饥饿,教育程度低下最终导致了他们的贪婪和放肆。

甚至有些乘船出去又从外界学成归来的人,在着手从自己家乡开采石油的过程中,技术不成熟导致石油扩散出几百公里。

没有人想得到百米开外的海底就是海神的亚特兰蒂斯。新上任的人鱼治安官去乞求海神的净化。波塞冬赶到时,周遭海域的情况已经惨不忍睹。

无数死鱼死虾漂浮在水面上,还有那些被石油染黑又被渔网束缚的海鸟挣扎着,扑腾着,哀鸣着等待时间结束它们本不该如此短暂的一生。

就连人鱼们也不可避免地生活在痛苦里。

他将赤潮里的尸体尽数消散,把石油从海平面上抹去。那本该是海神寻花问柳的时间,但他顾不了那么多,眼前这一切让他怒火中烧。

这是他的海洋,不是宙斯的,也不是哈迪斯的,没有人可以质疑他的愤恨,阻拦他的神威。

海神本就是傲慢的化身,更别说在这件事上,似乎没有神明能保持冷静。

被举起三叉戟带来的海啸淹没,或者献祭出你们的子孙来慰问我领地内魂灵的愤怒与怨恨。

选吧。神这么开口。

在那匹马带着他的怒气踏着十余米高的巨浪奔涌而来之前,人们是想不到真的会有神明存在的。正如他们想不到随之而来的是长达数百年更为严重的饥荒和恐惧,以至于麻木。

每隔百年波塞冬就会指定一个孩子,人们只需将这个孩子沉入海底,很简单的,对吧。

只要把这个孩子从船上扔下来,海神种下的海草就会缠绕住她下潜,不断增大的深海压力会折断她身上所有脆弱的骨头。

在窒息之前这孩子就会被压力折磨得体无完肤,在绝望的海底以扭曲的体态死去,一具具白骨顺应着海神的惩罚被堆放在一起。

在海底血肉的分解速度很慢,因此一般情况下,人体会在下潜至深海前就被鱼虾啃食殆尽。其实很少肉食性鱼类会喜欢吃人,但是这是海的报复。喷溅出的血液会弥散很远,就像曾经的石油一样。

是很简单的。

只要一个孩子,就能换来一百年的安心——奥林匹斯的神会给你这样的好事?

在数百年的畏惧里,人们忽视了一件事,就是海岛及其周围的环境变得越来越差。

不是常规的差,而是毫无资源,海岛的面积也连年缩减。

就像神给这片海域罩上了罩子,没有别的海洋生物到来,月亮的引力也不再影响潮汐,每年一度的海鸟的繁殖季也不会有鸟儿出现在悬崖上。

人们用仅剩的好木材做的船,每一只都在出海后没有多久就毁于风暴或者暗礁。

在这段时间里,若想活着,就只有依赖海边原来活下来的所剩无几的海鲜。男性会去捉鱼,女性会潜水,寻找一些可食的贝类。

数量少还不关键。大部分的海鲜都被污染得很严重,常年食用下来很多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先天疾病,比如畸形和残疾。

值得一提的是,就算这样恶劣的情况,岛上人也没有绝尽,一代一代的,一直活到现在。

当然,如果不活着的话,怎么能叫赎罪呢?神是这么觉得的。

因此为了活着会发生什么事呢?你也能想象。那些死去的人的尸体,肯定不会让动物占便宜去,况且岛上除了人也没有什么动物了。

哦,跑题了是吗?啊——那么说回来。

丁辉人也一样,她的耳朵有先天性听力障碍,距离超过十米的声音,她一概听不到。

父母因为疾病去世得很早,和奶奶长大。奶奶去世以后基本是靠隔壁文家的帮助活下来的,虽然常遭人白眼,却也长到了十五岁。

文家大概也是觉得,如果这孩子能活下来,自己家的孩子或许就多一份生存的可能呢,谁让她们这一代正好碰上神造访的日子。

正如神的疑惑一样,岛上的居民忌讳她的蓝发,但一个小孩子,也从来没有展示过什么神迹,人们除了忌讳,也没有什么别的举动。

这就是故事的其中一个主角。

另一位主角是新任治安官的小女儿——一只刚成年的可爱小人鱼。

正如你知道的所有童话里的人鱼一样,她美丽的尾巴拍打在海浪上,就会引诱光束争相打在浪花上,试图映出这位绝世美人的脸,哪怕只有一丝。

她耀眼的红发在海里飘荡着,与所有的鱼群为伍。她从蓝鲸的嘴里游进游出,要是被不小心困在里面了,她就礼貌地敲敲,等着这个大家伙张嘴把她放出来,连带着周围的小鱼儿们。

父亲成日的嗔怪并不能阻挠这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到处乱跑,寻找安惠真的卫兵们也随着她一天天的长大更为辛苦地奔波着。

大概几年前有一回卫兵队跟丢了小安惠真,这可把治安官急疯了,上上下下在亚特兰蒂斯翻了个遍,愣是没能找到自家顽劣的小朋友。治安官茶不思饭不想,天天神神叨叨着我女儿去了哪里,苍白的脸色把身边的人鱼也吓得够呛。

治安官濒临崩溃的边缘,正准备把所有的事撂下去找女儿的时候小人鱼颠颠地回来了,还冲着爸爸晃晃挂在白皙脖子上的瓶子,奶声奶气地说:

“爸爸你看,我和一个人类交换了礼物哦!”

治安官这时候哪里还管什么人类接触禁令。

哪里还管小女儿说什么把自己送的小海螺拿去换礼物了,和一个能听到人鱼歌声的人类小女孩。

哪里还管那透明瓶子一看就是从女巫那儿要的,女巫看在治安官的面子上也不能不给。

话说那海螺还挺神奇的,只有人鱼能听到它发出的声音,是治安官从东方给女儿带的礼物之一,本意是让她拿来遇到危险时呼叫其他人鱼的,但做工非常精致,安惠真一度对它爱不释手。

都不管了,屁大点事。

我孩子没事就好,我女儿开心就行。

治安官抱着自家女儿一个劲检查。夫人去世得早,孩子又遗传了妈妈的红发,不疼的话夫人都不能放过我。小家伙可不能磕着碰着了。

从那以后卫兵们把这孩子看得愈加紧了,而与此同时,安惠真喜欢乱跑的天性愈加发散,甚至连躲开卫兵的技巧也越来越熟练。

我们的主人公那段时间和身边所有人都说了这段神奇的小故事。起因是爸爸送的海螺不小心被鱼群挂跑了,还被冲到了岸上,正发愁找不着呢,就听见岸上有吹响海螺的声音。

她火急火燎游到岸边,和一个脸脏兮兮但眼睛亮晶晶的蓝发小孩撞了面。那孩子似乎没有被她的鱼尾吓到,小声开口打了招呼,安惠真想也没想就回应了她,但是对面的女孩走过来和她开始聊天的时候,她才越发觉得不太对劲。

等一下,人类是可以听到人鱼的声音的吗?

安惠真混乱了,爸爸明明告诉她不可以,只是人鱼可以听懂人类的语言,但这个叫丁辉人的朋友很明显能听到的啊。丁辉人自己也很懵,明明有听力障碍却能听到人鱼的声波,这也算因祸得福了吧。

那个海螺的声音,丁辉人也是可以听到的。

聊得太开心以至于日暮时安惠真才想起来还得回家,丁辉人则说自己没什么地方好去。小人鱼越想越抱歉,所以游到一半又甩掉卫队游回来,把海螺递给她,接着拾起一个贝壳切下丁辉人一撮蓝发。

安惠真告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就吹响这个海螺。但海螺不能白送给你,就用你的头发来交换吧,因为是少见的漂亮颜色。

丁辉人始终没有说什么,末了才小心翼翼开口问她,安惠真,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吧?

小人鱼点头的幅度很大,大到丁辉人脸颊上都沾上了一些她的头发甩起来的水珠,才不至于红得像是发烧。

安惠真成年以后治安官自然就不再派卫队保护她了,他也知道孩子浪漫自由的性子本身就是随了夫人,严加管教反而会起反作用,他只是再三叮嘱安惠真要注意安全。

其实哪里会有危险,人鱼在海洋基本就是食物链顶端了,更别说是亚特兰蒂斯这样的圣地。

所以那样一个寻常的日子,安惠真本来正在和鳐鱼比赛隐身,听到海螺声还以为听错了,只是身体先一步冲了出去,落下一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海洋生物们。

丁辉人把海螺一直挂在脖子上,在被丢下船之前悄悄吹响了它。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突然要带她出海,她就是想既然来都来了,不妨和她的小人鱼见一面。

结果就有了安惠真一把捞起在海里无助下沉的蓝色精灵这样一幕。那些海草非常犹豫,最后还是放开了丁辉人的脚踝,人鱼虽没有神格,不管怎么说都是神的后代,惹不起。

治安官告诉过安惠真,人类非常脆弱,他们是没法在水里呼吸的,整个海洋估计也只有海豚那样傻不愣登的家伙会去拯救落水的人类。

做父亲的,不是没有犹豫过,但最后也想着还是晚一些再告诉孩子这片海域人类的故事。他终究是不忍心孩子要接受如此肮脏的过去。

安惠真把呛晕过去的丁辉人拖到海岛的悬崖正下方——那是她们初遇的地方,在原来是迁移海鸟的聚居地,很偏僻也很陡峭,除了丁辉人几乎不会有人愿意下到这个地方。

人类倒也没有那么脆弱,最起码丁辉人什么事都没有,昏了一会就醒来了。两个人满肚子的疑惑都在看到对方那一瞬间蒸发殆尽。

蓝色的丁辉人和红色的安惠真,真的很久没见。

懂事以来除了小人鱼没有人愿意和丁辉人做朋友,就连文家的孩子照顾她都要受到父母严重的限制,文星伊也只能背着父母偷偷给她一些帮助,更不要说做什么朋友。

不过这小岛本身就是这样,跟黑洞一样,吞噬了人心所有美好的部分,只留下猜忌、利用和针锋相。文星伊的好意来得如此不合时宜,自然只能被人们当做过街老鼠踢来踢去。

再后来呢?

丁辉人干脆在悬崖边住了下来,本来她也无处安身,在岩洞里也不会不舒服。红发的人鱼每天都会为她带来一些食物,自然,都是从人鱼的餐桌上顺的。

对于这十几年都没好好长大的孩子,幸福于她求之不得。

小人鱼试图教她游泳,可丁辉人似乎对水很是抗拒。安惠真了解到是因为小的时候奶奶也曾想让丁辉人学,最后以丁辉人狼狈不堪地差点窒息结尾,也就不逼她了。

看起来明明是海的孩子,却对海洋绝对畏惧。

她们的相遇真的很及时,从幼年到成年的这期间,安惠真并没有大的改变,人鱼的时间比人类久得多,但灰头土脸的小孩很明显地长开了,经水冲洗后漂亮的五官出落得极其清秀。

安惠真教她简单地打扮自己,送她漂亮的首饰,常对着她的脸,一发呆就是一整天。

两个小女孩凑在一起就有谈不完的天,小人鱼从爸爸手下的女巫手上要来了避水的药,兴致来了安惠真就会扑通一声带着丁辉人来不及发出的惊呼跳进水里。

吃药以后人类不能出声,不然会扰乱海洋的秩序,但是在两个小家伙天生的默契面前,沉默都变成了可以拿来打赌的乐趣。

安惠真也用行动告诉了海底的生物,这个人类是她的朋友,是不可以冒犯的人。

海底有它独到的美,你可以从里面找到花圃,找到草地,找到奇形怪状的房子,找到脾气不甚好的邻居。

从浅海处看向天空,太阳透过水面折射出的光摇摇晃晃,若是仔细些,甚至还能从光束里瞧见不少跃动的浮游生物,绝对比在岸上看到的完美十倍不止。

安惠真实在是想要补偿她缺席的这几年,所以那段时间她把她在海里学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都一股脑告诉了丁辉人,丁辉人也随着进入海洋次数增多,更为深刻地成为海洋的专家。

于是,海里哪里有珍宝,哪里有废墟,哪里有遗迹就变成了她们热烈讨论和探险游戏的重点。

还真让她们找着过沉船,不过似乎不是他们岛上出去的船。这艘看起来生前就极其豪华的帆船叫做Mary Celeste。安惠真从中自作主张地带走了很多漂亮的器皿,有很多你现在还可以在文星伊店里看到,它们被装裱起来,没有被卖出去过。

就着鱼群熙熙攘攘出游的影子,她们在无人的沙滩边接吻,在深海的蚌壳旁接吻,在吸附着多彩的生物的远古残骸上接吻。

是很漂亮的日子。

是丁辉人在往后成日的孤独里一直回忆的日子。

是她不舍得却也不吝啬去讲的日子。

是她拿整颗心脏血肉填满的日子。

我想不用我提大家都知道,人鱼和人类的爱情故事向来是童话故事的常客。

两个孩子的相处,羞红了晚霞,羡煞了晨曦。这样神奇的模样。

安惠真频频地消失自然也引起了治安官的注意,他无心干涉女儿的交友,但安徽真兴冲冲告诉他自己的的朋友是一个有着独特海洋发色的人类的时候,他迟疑了。

他的狐疑在女儿接下来的话里得到了验证:丁辉人手上有着一个金色的三叉戟。

如果他没有记错,海神最常示人的面貌就是蓝发,而丁辉人就是治安官调任至此经手的第一个祭品。

一向堪称宠溺孩子的治安官坐不住了,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安惠真带到神坛前——一代一代的人鱼通过在神坛讲述最客观的事实的方式铭记他们所有的过去。在安惠真的记忆里,除了必要的学习时间她没有也不被允许进入神坛。

神坛寄居着每一位逝去先辈的一部分魂灵,这让它在数万年海水侵蚀和不断迁徙的过程中几乎毫无损坏。你可以认为神坛就是一个生物,就如同在信徒眼里的神一样。

这样的记叙方式比人类现存的所有方式都要高明且坚固。纸张会破损,石碑会崩裂,方程式会被忘记,就连神明都会因为信仰的流失而颓败,人鱼们的故事却会存在到随着这个蔚蓝星球毁灭的尽头。

治安官凝重到结冰的脸让人鱼们很快理解了这位父亲要带他的女儿去直面怎样曲折回环的历史。

如你所知,我们所讲述的故事总是单调又狭隘,美化了还不够,还要加一些我们认为积极的东西进去,好好的一碗汤愣是煮得稀烂。

每一个故事和道理都不该浮于表面,过往也远没有你听到的那么没有分量。

安惠真是怎样聪明的孩子呢,她听完了父亲说的故事,理解了神处罚人类的理由——但这样的选择形式她实在不接受,丁辉人并不是烂人,更别说她这一辈人本就已经与罪魁祸首的年代相去甚远。

要一个可怜甚至不明世事的孩子去背上罪责,是否太过强词夺理?不过因为她是蓝发?

荒谬。

小人鱼甩甩尾巴丢下治安官忿忿离去,治安官纠结良久还是将情况告诉给了海神。

他不能用族群的命运冒险。

波塞冬质问岛民是否有心欺骗神之际,安惠真正在海底散心,她并不想因为爸爸告诉她的故事也迁怒于丁辉人,但她毕竟是人鱼,人鱼深爱海洋是天生的,她需要一点时间。

小人鱼同女巫聊天,女巫告诉她坚持自己的心,教会她种族压制绝不是妥协和欺压的理由,这是女巫的族群教会给她的东西。

人类做不到的,但你可以,或许你朋友也可以。

此时丁辉人被愤怒的岛民找到,拿着各种残破的工具包围,逼她跳海。丁辉人吹响海螺后转身跳进海里。

那天天气很好。惨淡的云配上呼啸的风。

丁辉人的头发把海里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远远看着像是海洋在流泪。蓄谋已久的海草和鱼群疯狂涌来将她层层包围。

那天天气很好。疯狂的脸还有红色的血。

丁辉人最后在海底醒来,女巫看着她,眯着眼睛问她:你认为,她救你,值吗?

这个时候丁辉人已经听完了女巫告诉她的故事,其中的一半。

她第一次在海底开口,她说:

——不。

女巫看着她摇摇头。

丁辉,人?是这样的名字吧。

你觉得——不值?你认为有用吗?

女巫突然不想告诉她后面的故事了。她从小看到大的小女孩因为这孩子付出了生命,如果告诉了她,她的小女孩是不是就白白死去了。

她愈加笃定不将事实告诉丁辉人的想法,在治安官将爱女之死迁怒于丁辉人之前,将这个人类送了回去。

走之前她让丁辉人等着,等着小人鱼去找她。

不论怎么样都要等,等着某一天的重逢。

小海岛就是那时开始改变的。一条陌生的大船闯进她们的海域,不小心搁浅在岛边,教会了本地人如何生活,并且以此为契机重新打开了这个岛和外界的联系。

海洋资源的恢复和增长为这个地方带来了无数的生机,岛边的珊瑚礁几乎是一夜之间长起来的,在夜晚发出莹莹润润的光亮,煞是好看。

这艘船走的时候留下了一部分资源和一些浪漫的人,也带走了一小部分原住民,包括文星伊。当然,那应该是因为文星伊爱上了拥有着明媚梨涡的船长。

她们在海边相遇。金容仙带着年轻的孩子参观自己在船上的收藏,给她讲很多出海的神奇故事,教会她做一些简单又好吃的家常菜。

每当月亮升起,她们就会在甲板上约会。海上的月亮总是要更自由一些,空旷的海和天空见证着两个自由灵魂的碰撞。

船员里也有上年纪的画家选择留下,并搬走了船上所有的画材,开始着手教一个偷看,眼神干净的小女孩画画。丁辉人听不见画家说什么,但她很聪明,画家只不过教会了她一些基础,接下来也就不再过问。

行将就木的老画家去世的时候把画材都留给了她,最后给了她一幅画,画着月色和海洋。丁辉人点着画用眼神询问他,他点点头。

去世后画家的遗体最后被丁辉人投进了海里。

不如说他留下就是准备死在这里。

所有人都选择缄默,除了金容仙从文星伊嘴里知道整个故事外,没有人再提这件事。大家甚至都不知道丁辉人为什么会活下来。

为什么呢?

她的小人鱼找到了海神,提出解救岛上的人,宽恕他们的罪。

神怎么会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神问她有什么,要用些什么来交换。那个蓝色的女孩活着的权利。

安惠真说,我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一只刚成年的人鱼的命您能否收下。

她拜托了女巫照顾丁辉人,什么都没有告诉父亲,就那么走了。

神答应了,那么你就去承担她的罪吧,你去承受她的刑罚。

鱼群只能咬上她,海草只能缠住她,它们无声地哭诉着这莫名的离别,这样让人伤心的选择。

人鱼的血是蓝色的,这让安惠真想起丁辉人。

安惠真一直想。

你看,我的血是蓝色的,我的头发是红色的。

我活在你的血液里,你的睫毛里,我活在你每一寸体表,你每一句赞颂。

你看,我还活着。

你知道鲸落吧!人鱼的血比鲸鱼的血肉更为滋养海洋。所以不到一天,这片海域的环境就恢复了,甚至比以前更好。

那条船也是神趁机放进来的,他虽无理却也不得不佩服小人鱼的勇气。答应的救赎不是单方面,神干脆将这几百年来所有的发展契机一次性还给了这个海岛。至于是否有福消受,这自然不是他的事。

治安官得知后,把自己关了一整夜,他带着亚特兰蒂斯人鱼们回到河神身边,不再搬迁。

他试着尊重安惠真的选择,将他的女儿留在这里,留在一堆人类骸骨间。

他临走的时候,悄悄去了海边。他知道他会碰上前来等候的丁辉人,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丁辉人。

治安官只是把海螺交还给她,然后用手捂上丁辉人的耳朵,唱了一段歌谣。

丁辉人从此以后再也听不到人鱼成夜歌唱,也听不到海螺的声音,她的耳朵好了。

船只的修理费时费力,离去却只是时间问题。文星伊随着船离开前夕,带着金容仙给了丁辉人很多物资,包括一些很结实的木材,丁辉人后来用他们造了房子。

丁辉人咬咬牙追上船,把一块烂布包着的东西塞给她又在众目睽睽下跳下船,在水里向她招手,小声说再见。

那是一幅刚画好的画,甚至都没有干透。依稀画着金容仙和文星伊的人影,月光下的海滩。

画的左下角乖巧的字体写着,谢谢。

等待的日子久吗?久的。

久得丁辉人都快觉得自己和躺椅都快一起发霉了,她不在意那些画,那些工艺品,那些游人,那些花。

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想起她的爱人。

手上的标记很快就不再亮眼了,但是还在。每一次她走在海边深深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她的标记就会隐隐作痛。

神要她记住。她不能忘。

六十岁的某一天,文星伊和金容仙回到了这个岛屿开了那间特别的酒吧并定居了下来,开始安享晚年。

丁辉人看到她们两个并没有很激动,人倦回家,再正常不过的桥段。她只是没有工作,坐在海边,抱着海螺回忆了一下这一生。

闭上眼睛试图聆听海的声音。

那一瞬间她想通了。

安惠真,你不会回来了,不是吗?

人鱼和人类的时间本来就不一样,我以为我就算在八十岁见到你,你也风采依旧动人。你会游到我身边,告诉我,好久不见。

你不会了,不是吗?

文星伊的酒吧吧台上放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一段歌德的诗:

当阳光照耀大地,我思念你;

当月亮的影子慢慢爬上,我思念你。

当灰尘落到远方的路上,我看见你;

在深夜碰见的陌生人身上,我找到你。

当水浪暴躁的碰撞时,我听见你;

在所有都入睡的安静树林中,我听见你。

即使在远方,我在你身边,你也在我身边。

太阳下山星星闪耀,啊,如果你在我身边。

那首诗叫做《爱人的近旁》。

几乎所有游客都以为她是为老板娘抄写的,只有她和金容仙心知肚明,这首诗抄给丁辉人。

丁辉人,她不会回来了。

可你还是会等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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